文明真的像《文明6》那样,是地理决定的吗?
2021-07-21点击数: 编辑:admin
荣获了1985年麦克阿瑟基金会颁发的年度“天才奖”(奖金约为50万美元)的贾雷德·戴蒙德(Jared Diamond)最著名的作品是《枪炮、病菌与钢铁》。
这本书主要讲述了现代世界及其诸多不平等所以形成的原因,指出了环境对人类历史的重大影响,否定了人种决定论,就人类历史提出了最具深远意义的问题。例如:
直到七万年前才脱颖而出的一个灵长类物种,为何能发展出语言、艺术、音乐、国家和太空旅行?
为什么有些文明如此繁荣,有些却崩溃灭亡?
为什么西方人征服了美洲、非洲和澳洲,而不是反过来?
自称为生物地理学家的戴蒙德,用透彻的文字回答了这些问题,让人豁然开朗,每个事实都与简练的泛历史推理相得益彰。
我们的采访本身也是一个例子:一个白人来到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,在这个曾经遍布印第安人、如今却鲜有其痕迹的地方,用英语采访另一个白人。
为什么?
借用《枪炮、病菌与钢铁》的话说,因为在8000年前,欧洲和中东的地理环境比其他地方更利于耕种作物和养殖动物。
他的解释是否正确?在这个问题上,戴蒙德和很多人类学家产生了激烈的争论,有时甚至恶语相向。
他们指责戴蒙德是文化帝国主义者,试图为残酷的殖民主义辩解,维护西方的道德优越性。2013年的一篇期刊文章甚至把《贾雷德·戴蒙德是混蛋》作为标题。戴蒙德也不示弱,他把批评者称为“白痴”,说他们是“满嘴政治正确言论”的散布者,说他们不懂科学,纯粹是在浪费时间。
戴蒙德今年80岁,见到他本人时,他十分谦恭。他的办公室里没有电脑,尽管他的孩子们尽了最大努力,但他承认,自己从未学过如何使用电脑。
戴蒙德的首本畅销书《第三种黑猩猩》曾获得过英国皇家学会的一个奖项。该书进行了改编再版,以适应更年轻的读者。与戴蒙德的其他著作一样,这本书也从一个谜题开始说起。根据某些衡量方法,人类和大猩猩的DNA相似度达到97%以上,因此按照任何的常识性分类,人类都可以说是另一种黑猩猩。而且在数百万年的时间里,我们的表现也很难把我们与黑猩猩区分开。
“如果15万年前,有外星人来到地球,在他们最感兴趣的五个地球物种名单上,可能都不会有人类。”他说。接下来,在人类进化史最后1%的阶段,我们变得与众不同,发展出工具、艺术和文学,成为地球的统治者,而今可能正在毁灭地球。
戴蒙德认为,我们之所以变得与众不同,是因为我们的喉部发生了一些看似微不足道的变异,让我们可以控制发出的声音,从而形成口头语言,而口头语言让人类具有了其他很多能力。
戴蒙德强调人类是动物的观点,引起了一些基督徒的不满。
但与演化生物学家理查德·道金斯(Richard Dawkins)等人不同,他选择不和基督徒争辩。“我不想和我不尊重的人争论。”他说,“与那些持不同观点的优秀人士争论,我会受益良多……但对于坚决认为科学无法了解世界、拒绝承认人类起源于其他动物的人,我没有那种尊重。”
而且,他即将踏入另一个“雷区”。在《第三种黑猩猩》的结尾,他提出了那个足以定义其职业生涯的问题:不是人类为何统治其他动物,而是为何有些人统治其他人。
自从去过几次新几内亚岛后,这个问题就萦绕在戴蒙德的心头。此后,这个岛几乎成了他的第二个家。
1937年,戴蒙德出生在美国波士顿一个东欧犹太移民家庭,父亲是儿科医生,母亲是语言学家和钢琴演奏家。他从哈佛大学毕业,然后在剑桥大学三一学院获得生理学博士学位。上世纪70年代,他开始在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教授生理学,但有时间就前往太平洋西南部研究鸟类,这个爱好后来成为了他的另一项专长。
一天,他在新几内亚岛上散步的时候,遇见了当地政治家耶利(Yali)。耶利向这位来访的学者提出了一个问题:“为什么你们白人制造了那么多货物(指制成品、药品、服装),而我们黑人却几乎没有属于自己的货物呢?”
戴蒙德进一步扩展了这个问题:“来自欧亚大陆的民族……控制着现代世界的财富和权力……为什么财富和权力的分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,而不是其他方式?例如,为什么不是印第安人、非洲人和澳大利亚土著去杀害、征服或消灭欧洲人和亚洲人呢?”
新几内亚岛当地动物维多利亚冠鸠
《枪炮、病菌与钢铁》一开始就否定了具有明显种族主义色彩的人种决定论,后者认为,欧亚人之所以胜出,是因为他们天生就更加聪明、更加强壮。
该书认为,真正的原因在于地理环境。欧洲和中东拥有肥沃的土壤、大量易于驯化的动植物,以及东西向而不是南北向的主轴线(这意味着作物、牲畜和工具更容易传播,不会面临剧烈的气候变化或昼长变化)。世界上最早的农业社会出现,然后形成了更大的聚居区和政治权力中心。同时,与牲畜混居的人对牲畜携带的疾病也具有了免疫力。与其他社会遭遇时,他们的军事实力、金属工具,尤其是致命病菌,使他们拥有了决定性优势。
在戴蒙德的著作中,几乎看不到勇敢的探索者和残忍的殖民者,只有地理上的巧合和它们产生的影响。缺乏引人入胜的人物设定丝毫没有妨碍该书的成功。《枪炮、病菌与钢铁》后来获得了普利策奖,售出150余万册,被翻译成36种语言。
天真的圈外人可能以为,戴蒙德的观点会得到左倾人类学家的认可。毕竟,他们明确反对种族主义,而戴蒙德也否认了欧亚社会为其优越性而洋洋得意的所有理由,把欧亚社会的成功归结为地理优势。然而,左倾人类学家却指责他的观点是一种“地理决定论”:批评者认为,他的观点完全排除了人类能动性和决策的作用,使历史上的殖民者(和当今的精英)不用为我们这个极其不公的世界承担任何责任。
在《枪炮、病菌与钢铁》被美国电视台PBS改编成纪录片后,一位作家写道,戴蒙德的立场意味着,“一位PBS的捐赠者可以心安理得地坐在康涅狄格州的豪宅里,因为毕竟,使他富有、而使玻利维亚人贫穷的,只是地理上的一个巧合而已”。人类学家杰森·安特罗西奥(Jason Antrosio)写道,“戴蒙德对人类历史的讲述方式造成了巨大危害。”
2005年,戴蒙德又出版了《崩溃:社会如何选择成败兴亡》一书,这让他在批评者的眼中显得更加可恶。
他在书中指出,一些文化因为忽视地理环境而导致了自我毁灭。最悲哀的例子莫过于复活节岛,那里的居民滥砍滥伐,陷入战争和同类相食的恶性循环,最终走向灭亡(显然,更重要的讯息是,我们现在的行为和复活节岛的居民如出一辙,通过破坏气候来毁灭自己)。
这无疑是承认了人类能动性的作用,但在被指为压迫者辩解后,戴蒙德现在似乎又把被压迫者的厄运归咎于他们自己。
《纽约时报》总结了批评者的看法:“富人因为超出他们掌控的偶然事件而兴旺发达,穷人因为他们自己的所作所为而困顿没落。”《枪炮、病菌与钢铁》和《崩溃》各自都遭到了另一本书的强烈反驳:《耶利的问题》提供了有别于戴蒙德的答案,而《可疑的崩溃》则把复活节岛“生态灭绝”称为一个谎言。这两本书的作者指出,戴蒙德对历史的讲述过于简单化,而且是在为不道德的行为开脱。
这种全面性的反驳是唯一能让戴蒙德不顾礼节的事情。
他说,“每当我听到‘地理决定论’这种说法时,我就知道,我要浪费时间和那些无权讨论(人类社会如何发展)的人去讨论了。因为地理环境对人类具有重大影响力,这一点是不争的事实。地理没有决定一切,但它具有重大影响力。”某些人类学家(戴蒙德说他们“不是科学家”)或许坚持认为,是澳大利亚土著自己选择不发展农业的,但事实上,他们只是缺乏可驯化的动植物来发展农业。
地理环境有时扮演了重要角色,有时又毫无作用。
对于后者,戴蒙德提出的最生动例证是,在新几内亚的两个部落,曾经有勒死寡妇的习俗,当然,通常是在征得寡妇同意的情况下。但生活在同一地区的其他部落却没有这种习俗,因此,地理环境在这里并没有发挥作用。
另一方面:“如果你问为什么住在北极圈的因纽特人要穿衣服,而生活在热带的新几内亚人常常不穿,我会说,文化在这方面的影响可以忽略不计。我鼓励那些持不同观点的人,1月份时不穿衣服到格陵兰岛去试试看。”
人类的主观选择非常重要:戴蒙德说,西班牙人遭遇印加人时,西班牙人总是能赢得战斗,但这并不意味着残忍的种族灭绝是不可避免的。“殖民者拥有巨大的优势,但如何对待被殖民者,这属于他们的主观选择。”
显然,在这些争论背后,是学者们普遍不信任戴蒙德所谓的“历史”。他们没说错,戴蒙德确实严重依赖趣闻轶事来证明自己的观点,而单凭这些就得出概述性的看法,这种方式也值得推敲。
戴蒙德把自己对跨学科的喜好归因于他的童年经历,尤其是在罗克斯伯里拉丁学校读书的时候。在这所历史可追溯至17世纪的私立学校,老师鼓励他学习拉丁文和希腊语。家里人对他的要求也很严格,他的妹妹苏珊曾说,在一次重要的学校辩论中,年少的戴蒙德“用错了一个动词不定式,然后他立刻不说话了。他望向观众席中的母亲,母亲和我都埋着头……我并不是说,母亲会因为我们用错了不定式就打我们,而是我们知道,我们不应该出现这种错误。”
1987年,戴蒙德50岁的时候,他的妻子、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心理学家玛丽·科恩(Marie Cohen)生下了双胞胎儿子马克斯和约书亚。此后,他的兴趣更多地转向了关于地球历史与未来的长期性理论:“孩子出生前,我可能会写,到2040年时,热带雨林还剩下多少,但也可能是2357年,那对我来说太遥远了。到2040年时,我的孩子还处于中年。世界的未来对我来说变得更加真实、更加重要。”
戴蒙德说,他和妻子把两个儿子当成“俾格米人”来养。也就是说,他们有意识地采用戴蒙德在新几内亚看到的育儿方法,为孩子们提供最大程度的自由,允许他们冒险、受轻伤,但从来不对他们动手。
传统社会有很多值得其他人学习的地方,戴蒙德2012年的新书《昨日之前的世界》就是以此为前提。他写道,狩猎采集社会现在的生活方式就是所有人类在600万年间的生活方式。在这么长的时间里,他们难道没有发现应对生存挑战的某些好方法吗?
乍看之下,这种观点对土著文化充满敬意:戴蒙德认为,我们应该向土著文化学习如何集体养育孩子、如何吃得更健康,以及如何尊重长者。然而,《昨日之前的世界》还是遭到了迄今为止最为激烈的批评。
人类学家声称,戴蒙德把传统部落描绘成另一个时代,一个在我们之前的时代,认为它们原始落后,“想要成为我们,但却没有成功”。实际上,除了少数例外,传统部落并非没有受到全球贸易或战争的波及,但他们的文化依然在这样的环境下繁荣发展。此外,部落民族权益保护组织Survival International指责戴蒙德是导致部落文化消亡的帮凶,说他把部落文化描绘成无可救药的暴力文化,甚至暗示需要加以征服。
更有甚者,两位新几内亚部落成员将戴蒙德告上法庭,索赔1000万美元,理由是戴蒙德2008年发表的一篇文章严重夸大了新几内亚氏族战争的凶残程度。后来该案被撤销。
但他认为,Survival International的立场才是危险的。如果拒绝承认部落生活的缺点,那么,充满浪漫色彩的幻想最终将伤害我们想要保护的东西:“对部落居民的虐待应该受到谴责,你以为他们很和平,其实不是。它应该受到谴责,因为这本身就是错的。”
戴蒙德从他在新几内亚的亲身经历中学到了一课,就是如何对待重复发生的小危险,也就是“每一次的风险很低、但会频繁遭遇的危险”。
一次,在野外考察时,他建议在一颗老树下搭建营地,但同行的新几内亚人拒绝这么做。他们解释说,这棵树已经死了,半夜可能会倒下来压死他们。死在树下的几率微乎其微,但如果你一年中很多个晚上都睡在树下,几率就会上升。
戴蒙德认为,他在洛杉矶生活时,面临的最大危险是在浴室里滑倒、被突出的铺路石绊倒以及车祸。即使在浴室里受重伤或者死亡的几率只有千分之一,但如果你每天都进浴室,几率就很大了。
他把这种态度称为“建设性偏执狂”,这就是部落居民的生存哲学:他们不会认为,去看医生就能解决所有问题。
戴蒙德曾经在77岁时重返新几内亚,继续他的野外工作。他打算继续教书,目前他正在写一本新书,是关于社会如何应对国家危机的,定于他81或82岁的时候出版。看来,他不想让倒塌的树木、湿滑的浴室和愤怒的人类学家阻挡他的脚步。
翻译:于波
来源:The Guardian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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