晚上十点钟，新风夜宵店开张了。它座落在新盖的楼群中。当楼群的万家灯火渐渐暗下去的时候，它闪烁着明亮的灯光，象眨着深情的眼睛，迎接着深夜中奔波忙碌的客人。 纷纷扬扬下了一天的雪刚刚停下来，楼群被装点成水晶的宫殿，小店门前的杨柳枝条上缀满洁白晶莹的梨花瓣。楼群建成后，新添了不少住户和单位，再加上这儿离火车站不远，南来北往的客人挺多，新开张的这家夜宵店真好比雪里送炭，一会儿就招来了很多顾客。屋外寒气砭骨，屋内温暖如春。热腾腾的肉包、馄饨，色味齐全的小菜、拼盘，热雾、酒香伴着顾客们热情的赞扬声，给小店带来了一派生气。

在轻轻飘荡的热气中，服务员秦凤琴脸上泛着红晕，那对动人的酒窝里储满幸福的笑意，简直象一只白蝴蝶，在饭桌间飞舞。

“小秦——”

突然背后一声喊。是谁在叫自己？秦凤琴急忙转过身。真有意思：是位秃顶、满面红光、上了年岁的老人在招呼一位小伙子。那小伙子年纪和自己差不多，瘦瘦的脸，翘翘的鼻子，到处打量着，显得还挺精神。秦凤琴忙迎了上去：“吃点什么，两位同志？”

“来两碗馄饨、四两包子。”老人笑了笑，“外加一两二锅头吧！”

秦凤琴应和着，刚离开饭桌，小伙子的声音就飘了过来：“孙科长，您瞧瞧这两笔字，嗨，真象蜘蛛爬似的!您再去瞅瞅门口的广告，夜宵店的宵

字成了冲云霄的霄了。唉，挺好一个饭馆，就让这两笔字给糟践了！”

象和谐的音乐中突然闯进了噪音，这是今晚听见的第一句批评。而门口的开张广告和这菜谱，都是你写的呀！秦凤琴心上象被扎了一下。她不由得扭过脸，望了望饭桌旁的小伙子。只见他细长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，夹在指缝间的香烟在唇边燃烧，缕缕轻烟伴着轻蔑的话音，在不住地飘旋。

是呵，那些黑黑点点的字，是歪七扭八的，简直象是雪白的墙上粘着的一个个黑苍蝇！可是，可是……店里都是“*****届”毕业的，谁会写这毛笔字？就这还是打好了格，比着格撕了一张又一张的纸写下来的呀！怪谁，怪谁呢？秦凤琴好象受了莫大的委屈，忽然感到鼻子一酸，眼泪差点儿掉下来……

以后，小伙子和老人差不多每天晚上都迅悔要来夜宵店，每次都是两侍首碗馄饨、四两肉包，外加一两二锅头。秦凤琴每次招待他们，都是热情、周到。她当然不会因为小伙子那一番话影响了服务态度。老人慈祥、可亲，每次都冲秦凤琴笑着致谢。小伙子却总是低着头，吃得津津有味，从没正眼看一眼秦凤琴。

没过几天，秦凤琴从他们俩边吃边聊中，知道了老人是新迁到楼群里来的一家服装厂技术科的科长，跟自己同姓的小伙子是公司专门搞装潢设计的。服装厂的高档服装已经打入了国际市场，老科长特意请小伙子来设计商标的。有一天，秦凤琴发觉小伙子神采飞扬，从皮包里掏出一叠厚厚的纸递给老科长。老科长戴上老花镜，眼睛都被那叠纸牵走了！秦凤琴凑过去一看：嗬，全是姹紫嫣红的商标图案。有的是壁画中飞天的女神，有的是蓝天白云中的大雁，有的是花丛草叶间的蝴蝶……“飞天牌”三个美术字凌空欲飞一样，下面还有一行小字，不知是拼音，还是英文字母。怪不得小伙子那么牛性，原来他还有这么两手！

老科长发现了秦凤琴，回头说：“姑娘，这是我们厂出口服装的商标设计。来，你给参谋参谋，提提意见！”

秦凤琴瞥一眼小伙子，他自负地笑着，连眉毛都在得意地跳动。秦凤琴真想给他挑出点刺儿来，可图案又实在好看极了…

这一晚，一老一少是最后离开夜宵店的。望着他们的背影，秦凤琴忽然冒出这样一个念头：既然小伙

子有两笔刷子，请他帮忙把外面的广告和屋里的菜谱重新写写该多好!问题是，他能帮忙吗?瞧他平日那神气劲儿……

第二天，秦凤琴踌躇了半天，还是迎着一老一少走了过去。她的脸红扑扑的，脚尖在地上碾着，支吾半天才说出话来：“同志，同志……我们夜宵店刚刚开张，想，想求你们一件事……”

老科长又笑了：“看你说的，什么事呀？”

“不怕你们笑话，这菜谱和外面的广告都是我写的，写得真寒碜 。”秦凤琴的脸红到了耳朵根，低着头简直不敢望一眼小伙子，“昨天看了这位同志的画，我想，能不能抽空儿帮我们重新写写……画画……”

“这还不好说？”老科长拍拍那个小伙子的肩膀，“明天下午抽空来一趟就齐了。怎么样，小秦?”

“明天？”秦凤琴抬起头，一双大眼睛里蓄满了光辉，亩谈正“那太好了!”小伙子没来得及说话，她已经热情地把手伸了过去：“那……明天下午，我们等你!”

小伙子站起身，似乎想说什么，在老科长的目光下，又把话咽了回去。

第二天下午，秦凤琴和伙伴们准备了笔、墨、纸，各种颜色的广告色，还特意泡上了一杯清香的茉莉花茶。谁知道，茶凉了，最后一丝热气散去了；天暗了，最后一片晚霞消失了：小伙子还没有来。伙伴们纷纷埋怨小伙子不守信用，秦凤琴心里也急，嘴上却不断替他解释：兴许是人家一时工作忙，抽不开身吧！再不，就一定有什么急事。不然，怎么会无故不来呢？

夜里十点，小店营业了，老科长和小伙子又跨进了店门。秦凤琴眼尖，立刻迎了上去。可是，还没走到跟前，她就愣住了。只听老科长指着墙在说：“怎么，都还是老样子？你下午没来？”

“我去荣宝斋买画去了。”

“你？你怎么……”

“孙科长，荣宝斋里，齐白石的画都要用尺量着卖……您别以为我这是斤斤计较，我这两天忙着呢！昨天要不是看着您的面子……”

话停住了。显然，一老一少都看到了秦凤琴。秦凤琴只觉得小伙子的话象一群嗡嗡乱叫的黄蜂，飞进了她的脑子里。她急忙跑回厨房，喘着粗气，眼泪禁不住滚了下来。

“这是怎么啦？”小胖子小胡跑了过来，“谁欺负你啦？”

“去，”秦凤琴好似全身力气都使尽了，她用发颤的声调吃力地说，“帮我给那位老科长和小伙子端两碗馄饨、四两包子、一两二锅头。”

小胡眨眨眼，端起盘子刚要出去，秦凤琴又追上去，接过了盘子。她走到老科长和小伙子身旁，象往日一样，把碗、盘、酒杯认真摆成了一朵五瓣花，然后象往日一样，低声问：“二位还要点什么？”